【幻骑士中心向吉留涅罗】幻海牛掉进海里会变成蝴蝶吗

#长文

#第一部分:背叛前。(一章完)

#第三人称,放心食用

#副cp为伽艾,不是伽尤,注意避雷。伽幻友情伽尤亲情

#幻骑士中心向



幻海牛掉进海里能变成蝴蝶吗

 

 

——

 

这棵合欢是艾丽娅种的,幻骑士早期从亚洲带回来的种子。至于伽马,在幻骑士听到伽马的炫耀时,几乎不假思索就认定伽马顶多是个拎水挖土的小助手。这棵树是属于艾丽娅的,幻骑士想,从某方面来说,他确实将这位首领认同为树,坚强的温柔与繁盛枝叶,这是艾丽娅。

 

——1

 

走进吉留涅罗古旧的宅邸,放眼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棵伸展着的树,高大、不粗壮,像极了之前后院艾丽娅种的那棵合欢。离开之前,家族的首领还未病得如此之重,也没到需要躲避杰索家族追杀的地步,幻骑士只要抬头看向窗外,就能够如同她本人一样温柔的绒花挂在树梢,摇曳着招手。

 

在伽马负责引开杰索家族的杀手殿后之后,是由幻骑士将吉留涅罗的首领带上了马一路颠簸来到这里,他从未如此靠近过艾丽娅,又因为自己心中所想的事而感到如此遥远。关于神明,关于同伴,关于矛盾。

 

幻骑士并不是一开始就来自这片土地,亚洲人的长相站在西西里海岸无论如何都显得格格不入。艾丽娅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对背着剑站在人群中的幻骑士招手。用足够有诚意的话语和毫无恶意的笑容,向刚从冰山回到尘世毫无去处只是游历着的幻骑士发出了邀请。家族,一个他从未接触也从未理解的词汇开始走近,然后成了长剑短暂安放的归据。

 

艾丽娅。

 

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心归属神明后,依旧受到了这位伟大的女性的影响、被这个温馨之所感染。在那之前,确实有数年的岁月是被温暖了的,察觉到时,他已经成了“幻骑士”,成了守护她家族的剑。所萌生出的最初的朦胧的觉悟,确实是因她而生。稀薄如水汽,呼吸一口却真实存在于鼻腔,发闷的空洞感。不同于爱慕单纯的眷恋,浅笑间由衷的信服和依赖感,这是一种轻浅却格外美好的悸动。

 

但这些都要结束了,就在最近。幻骑士不动声色将重病的艾丽娅抱到其他人新铺好的床铺,雪白的床单在此刻成为某种昭示。“首领,这个位置您依旧可以看到窗外,等明日您精神好些,我会扶您去看树梢的花。”在替人将被角整理好后,幻骑士开了口。说实在的,这样确实太过亲近,这个时候,不太合适。但是他与这位首领一直都很亲近,以至于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自然到顺手为之,联想到自己的心,他感到有些局促,所以才想要转移话题。

“辛苦你了,小幻。”艾丽娅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然后用余光去看幻骑士口中的窗外,“看叶子,也像是合欢花。”

幻骑士没有向他人说出其他可供称呼的名字,而里世界的人也确实习惯于各种假名。艾丽娅是第一个取他名字第一个发音做昵称的人,他听惯了,以至于后来神明如此称呼他时,他还恍惚了很久。

“是合欢花。”幻骑士随她一起看过去,站着确实可以望见更多,发黄的叶角与干枯的部分枝节被掩藏在下面,却也开了几朵零星的小花。“但是长势不如之前您种的那一棵。”

“真可惜,我可能是看不到了。”艾丽娅叹气,幻骑士很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没有开口打断,“人的生命就和花朵一样啊。”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生命好像都是这样,鲜花娇嫩,瓷瓶易碎,似乎成了恒古不变的真理。

“我会为您摘来树上的花,作为床前的装饰。”他说。

艾丽娅笑出了声,然后逐渐淹没在咳嗽里,也消散了这次的对话。

 

幻骑士没想到最后一次的告别来得如此之快,只到了当晚艾丽娅的病情就突然恶化了,然后就是艾丽娅握住了他的手,最后用首领的身份下令他去带回自己雪藏至今的女儿继承家族。

“首领。”命运这个东西好像就是如此荒谬的公正,在带走生命的时候皆做无情的姿态。这是幻骑士的第一次私心,他在此时的艾丽娅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人无论如何强大,最强的剑士又或者心灵坚韧的艾丽娅似乎都无法躲过这一天降的灾厄,但是现在不一样,有一样东西、有一个人拥有可以超越生死的桎梏的力量,说不定可以改变,只要艾丽娅愿意……

艾丽娅握紧了幻骑士的手,然后摇了摇头。海蓝的眼睛里是一种了然的坚定,幻骑士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只是知道艾丽娅察觉了什么,但是没有点破,在内心掀起巨浪后,他开始问询心中疑惑。

“为什么是我,首领。”

“小幻,人偶尔没有同理心,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吉留涅罗是一个家族,现在它依旧需要你。”

 

“家族”这个词不管是在意大利还是日本,都带有了太多的含义,幻骑士明白了艾丽娅的意思,也遗憾这一理想国注定破灭,而自己就是那个打开了城门的叛徒。

我们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艾丽娅。就像你比起自己的生命有要守护的家族,与我而言我也将在过往和新生做出选择。幻骑士将这些话悉数咽了下去,离开了房间。

 

这太糟了。在将公主用同样的方式带来此处时,他已经错过告别了。太糟了,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摘花,这一纠结的愧疚感直到看见伽马才消解:他不是最晚的。最后他和伽马站在一起目睹白布遮掩住她失去体温的泛白身躯,流光的灼彩一层层褪去,空气在一瞬间停滞。幻骑士想,这下他原本心中升起的暖意与归属也在这一刻随着她一起消逝了,这就产生了一个荒唐却又自觉合理的想法:生命本身就是灰色调的靛蓝,孤独,衰败,虚幻,冰冷。

 

大家都在低头偷偷擦眼泪,野猿的哭声最响,在这个季节也没有机会再将艾丽娅带回吉留涅罗总部的位置安葬,只能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在这个不知名之处草草葬下。伽马甚至没有机会在这种夜晚酗酒,他必须保持理智,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杰索家族的追兵,然后在夜间一个人去看艾丽娅的墓。

 

幻骑士的房间也有一扇窗户,可以看见部分的枝叶与艾丽娅长眠的位置。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惩罚了,他想。但人不能奢求获得救赎。

 

那棵很像艾丽娅的树也没有撑过那个夏天。就在某一天,众人几乎都习惯了这个新居所后的某一天,幻骑士习惯性向窗外看去,横竖也没望见熟悉的一抹绿和桃粉的花。干枯的枝丫在死去前也曾奋力挣扎过、绽放过,却又随着被抽离的生命变成尸骸。

合欢花枯萎了。

过几日,那棵枯萎的树会就被锯下当做木柴,腥臭的木渣盘旋在年轮旁,有关她的记忆会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一点点遗忘。等到记得艾丽娅的人再全部离开,这又是一次死亡。一股涩意油然而生,像她曾在庆典前熬制的番茄汤的味道,幻骑士也曾出于好奇将合欢花放在口中的味道,酸涩至极。

 

——2

 

艾丽娅曾经托付幻骑士照料一只猫咪。这是她从雨天的巷角抱来的小猫,因为小黑猫有着白色的眉毛,故而觉得合眼缘,送给了幻骑士。

“小幻,它和你很像呢。”她认为幻骑士是合适的托付者。柔软的生命轻蹭手指留下温暖的印记,在抱入怀中的瞬间很难不让人为之触动。虽然照料它只是出于责任,但幻骑士还是尽善尽美做到了滴水不漏的精心饲养。可爱的小猫,整个家族的人都喜欢它。

 

偶尔幻骑士在休憩时还会抱着猫坐在庭院,然后被一群同伴打趣,把这只同样被取作“小幻”的猫咪的皮毛揉得乱七八糟。大家对这只小猫咪都表现了最大程度的宽容,即使是幻骑士也很难对着那些被抓烂的床单发火。猫咪,温暖的,美好的,他把小猫抱起来,亲了亲猫咪的鼻尖。在回想这段记忆的时候,幻骑士再次在心里重复,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的。它因病死去时,同伴们都哭出声,在平日里最宠爱猫的人反而干哑着嗓子,喉咙火辣辣的痛,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它迟早都会死去。身为伺养者,安慰同僚的却是他。他怜悯的更多的只是命运与生灵无法逃脱死亡的际遇,而并非那只猫本身。他已经习惯太多的失去了,剑士在战场上见过更多的血,也更了然。他的眼眶是干涸的,对于这种失去,情绪比杯中的白开水更为平淡,这份不动声色的冷漠幻骑士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艾丽娅会死去。他得知这个消息后,虽然难过,却并不感到惊讶。他在年轻时曾和伽马讨论过人的情感与选择究竟受缚于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可以成为哲学上供后人探讨至终焉的话题。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幻骑士和伽马产生了裂隙,只有伽马并未察觉这意味着什么。在蜗牛躲在绿萝叶下躲雨的空歇,灌满啤酒的玻璃器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伽马,你为何忠诚于基里奥内罗。伽马对这个问题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在片刻间给予了回复和肯定,因为他将家族视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又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对于首领的感情。

 

幻骑士害怕谈论这个。

 

幻骑士只是漠然注视着粉色帷幔下因冰冷逐渐泛白的身躯,这位在黑手党界举足轻重的女性正得以安息。相比伽马撕心裂肺崩溃般的哭泣与疯魔的举动,他竟然产生了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之感慨。她临死前大抵也是预料到了这一点,关于这份无动于衷,所以才辗转借他人的手将公主转交于幻骑士手中,连同亲子鉴定和一些嘱托一起。

幻骑士,你效忠于我什么呢。
那个时候,他来到那处木屋,准备接走尤尼的时候,少女用并不洪亮的低音轻声询问他。白炽到几乎可以将他一眼看穿的灵魂,和一双与艾丽娅几乎一模一样坚定的双眸。幻骑士向这光芒低下了头颅,只觉得刺眼。其实没什么区别,站在前面的人是谁本质上都无所谓,前面的只是“首领”,幻骑士并不指望继续从吉留涅罗得到什么归属的安息,所谓的忠诚与接下来的计划相比完全就是笑话。

自己效忠她什么呢。


那样的话语即便是不擅长交际的幻骑士也知晓这不是该坦诚说出口的话,这份淡漠不该让家族人察觉出半分,何况是在这个时候与眼前的人。

幻骑士只是微屈下身亲吻她的手背、可能稍后伽马他们诸人也将做同样的事,这是对身处教父之位的人宣誓忠诚的仪式,扶在心口的手指勉难造成了这场骑士之礼。这只是一场形式,做时的几分漫不经心只有自己最清明,她所能见到的也只是他自己伪装出来的严肃面庞与谨慎的动作。他不再逃避她的视线,在湛蓝色的海洋中说出了一句诚恳的话来,发誓我不夹带分毫虚假说出了真相,这短暂的忠诚也仅系于此。

“因为您是首领唯一的血亲。”

 

——3

 

山谷夏季的风吹来一阵蝴蝶,潮涌的香气虚幻恍惚,幻骑士伸出手,指尖就会停落一位彩色的旅者。他抓到一只靛蓝色的蝴蝶,少见的灰蓝与雾属性的火炎颇为相似。他把这只蝴蝶装进瓶子,送给了公主。少女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更让他确信现在的首领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但是。

 

他最近总是觉得不安,以至于方才蝴蝶停落在他指尖,他甚至感受到这个脆弱的生灵是要对他说些什么。这都是幻觉,幻术师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幻觉中度过,那是自己给自己打造的枷锁。羽翼颤动的声音微不可查地抵达心灵深处:他没想到自己会在犹豫前夕遇到这样特殊的朋友。

 

吉留涅罗与新的神明的矛盾尖锐到必须则一的地步,即使为此做好觉悟却也不免踌躇,蝴蝶,你要说些什么呢?

尤尼将那个瓶子拿给伽马看,伽马正坐在地上敲打着键盘,电狐也懒散地晃着尾巴。

“伽马,幻骑士给我抓了一只蝴蝶。”两个人一起戴着花环坐在草地,尤尼说,“我没想到会是蝴蝶。”

“哦,那个家伙心思细腻的很。”伽马倒是不意外,他非常了解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同伴,他和幻骑士互相了解所有的小习惯,只能说幻术师都是艺术家有着一双不同他人的双眸去看这个世界。幻骑士就站在不远处,继续望着天空出神,也就是最近,伽马才开始看不懂幻骑士到底在想些什么。

“幻骑士没有给这个瓶子留口,蝴蝶被封死在了瓶子里会窒息死掉的。”尤尼担心地皱起眉,然后轻轻打开瓶塞。

“公主,蝴蝶会飞走的。”伽马说。

“是的,蝴蝶会飞走的。”尤尼用不符合年龄的担忧的表情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对伽马露出一个示意不需担心的笑容,“蝴蝶本来就是要飞的。”


在飞舞重叠的色彩中幻骑士只一眼就瞥见与白与黄与黑截然不同的靛蓝色,张扬的美丽似是要磨灭整个群族的光彩。幻骑士选择将它捉进玻璃瓶,透过幻灭的厚重墙壁向它问好:你是否与我一样在渴求自由,又或者怀揣不为人知的欲望。我喜欢你与雾炎一般的色彩,但是命运的手向来无情,此刻我也终于能够化身主宰者,如同掌心纹路将其攥在手心。

蝴蝶不会回答他。他也因此对这样的对话游戏产生厌倦,才转手将瓶子送给新的小首领。落入稚童手中的虫子下场几乎早已经注定,幻骑士发自内心怜悯它即将迎来的死亡、无动于衷。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诠释神明赐予他的新任务,不让任何人知晓的暗色。他需要面对的是和曾经的家族画下一道深深的沟壑,一直困扰着、令他厌烦的关系。

幻骑士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在他将瓶子递到尤尼手中时,对方笑着,他却觉得这位公主是想要和他说些什么的,欲言又止的眼神后又多了几分更甚于他的困扰。他不免为这样的错觉产生一丝恐惧与困惑: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又或者看到了可能发生的未来。

 

她明晓了幻骑士的代指,却只是轻声问这是幻术吗,她从中看出了与幻骑士相同的灵魂。小孩子的异想天开让幻骑士内心发出一声嗤笑,他打消了那个错觉,然后告诉她:这是蝴蝶,真实的,活着的。

幻骑士!幻骑士从呼喊中回过神,她打开了手中的玻璃瓶,少女的声音迫切指向天空,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向蝴蝶飞走的方向。靛蓝色的蝴蝶逆着风扑棱着翅膀奔向太阳,幻骑士睁大眼睛看着它飞走,看着那只像他的蝴蝶飞向光明。

他确信了一个现实,她明晓他的意志,并主动打开了瓶子。这是一种质问,就像艾丽娅生前隐约问过他的:明知前面是沟壑,你也要朝前走吗。

是的,公主。你看——蝴蝶飞走了。

 

——4

 

幻骑士与伽马发生了争吵。作战会议在最近的半个月召开的速度明显增多,来自杰索家族的危机在这段时间越发严重,在针对接下来的计划中,幻骑士和伽马吵了起来。幻骑士其实并不在意接下来如何,他完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无所谓,他只是扮演着自己好下属的人设继续参与无聊的探讨。真正让他发火的,是伽马的态度。

 

这个矛盾很早之前就有了,在所有人都还趁机在前任首领离世的悲痛时,在连幻骑士都对艾丽娅念念不忘时,伽马第一个接受了现实,全心全意侍奉现在的公主。伽马并没有错,他将尤尼视作了独立的个体,幻骑士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他为自己找了个借口:现在我们都是背叛者。这段时间所有的压力与痛苦都把两个人脑海中关于理智的弦绷得太紧,当出现一个微小的争议时,被迅速放大,转化成争吵。

 

“那你说吉留涅罗以后该怎么办!!”

伽马抓住了幻骑士的衣领,手掌攥起又松开,最终也没能挥下拳头,他失去的够多了,不想再在这个时候失去同伴了。

“伽马,冷静看待事实。”幻骑士拿开了伽马的手,表情也不太好看。这个时候,在这种时候,幻骑士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就生出一股期待来。

 

他和伽马是很好的朋友,但那都是曾经。互相信任且交付后背,共同见证了几年的成长。而现在他要开始期待不久后的某天伽马要不得已撕开他的壳,然后目睹黑漆漆的恶意和更多他从未了解过的幻骑士。伽马估计会问:这是你吗?幻骑士。幻海牛柔软胶质下的内脏与管道,吞噬别的东西来武装自己,幻骑士想,背叛的行径或许也能归于此类,牺牲曾经的同伴铺就自己通向神明的路。

他突然就笑了。幻骑士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不该笑,但是幻想中的自己对那个未来的伽马笑了出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晦涩深海罅隙涌出的气泡,是我,为什么不是我。他决定到时候反问伽马,然后分析二人从很早之前就已经产生的裂痕,他没有要把所有信任与过往都埋没的意思,他只是坦诚,但这都是过去式。

现在伽马坐在幻骑士旁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或许也有反思自己冲动的意思,对身侧人的想法毫无察觉,继续听其他人汇报战况、分析情报,以为他们还是一如既往推心置腹的同伴、兄弟。

 

幻骑士依旧在走神,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和即将发生的事,把话和想法压在心底,然后注意力又放在伽马的眼睛上。他想试图找出一丝和自己一样的冷漠,证明自己的判断,再给伽马也定个罪,无关艾丽娅。幻骑士这个时候依旧在试图幻想伽马和自己是不是一种人,结局让他失望了。深海生物与在草地奔跑打滚的毛绒狐狸。他想,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那个时候。艾丽娅在与幻骑士最后一面的时候,幻骑士向她询问。

“首领,需要我传讯给伽马吗。”

幻骑士不太擅长与人交际,谈论有关情感的事,只是凭借自己本能的直觉与自己的想法猜测,在伽马长期的攻势下,这位女性也许也是动了好感的。而这个时候的询问,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幻骑士伏在她身侧,试图听到她微弱的声音,他知晓这已经是大限将至,所以也放缓了声音。

 

“只要我传讯,伽马很快就会回来。我尽全力赶路一日就可以将公主带回,并不会影响大局。”幻骑士清楚,实际上,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比起那位未曾谋面的公主,他们更为重视的还是在病榻的艾丽娅。人都是自私的,偏袒于自己喜爱的部分,幻骑士希望艾丽娅也是如此,艾丽娅已经拒绝了他一次,他希望这个时候艾丽娅可以自私一次。

她只是摇头。伽马引开杰索家族的任务过于危险,如果分心,那么就不仅仅是失败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多出无谓的牺牲。幻骑士理解她,伟大的首领肩负的责任。如果她动容了,就可以让最信赖的下属也是心上人回来见此最后一面。事实上,她不会,幻骑士也知道她不会。这个问题只是想再次确认一次对方心中的想法,一个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们都将为此保持缄默,连窗外的鸟都开始寂静,等待合欢花落地的瞬间,再一起将它埋在精心打造的长棺中。这将是幻骑士最后一次亲吻她的指节,然后离开这栋房子,避开这一告别。等到伽马回来,已经什么都不会为他剩下。幻骑士承认自己在难过了,为诀别,也为命运注定的彼此。他说不清楚谁更可悲,但是遗憾已经注定成为现实。


他与艾丽娅,他与伽马,他与吉留涅罗早就错过了。从与神明相遇那一刻就注定与过去诀别,成就了一句: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

 

——5

 

来自神明的通讯在一个清晨如约而至,白鸟在房子的外围盘旋几圈,最后准确落在幻骑士的窗台前,趁着晨间露色,幻骑士得以将消息递达。这是他早就策划好要做的事,也是刚巧在这一日的凌晨做了噩梦,然后守在玻璃后对着那片青翠出神,然后撞见了白鸟。

 

他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之前发生的事。有时候插叙着和吉留涅罗这个地方有关的过往,这些艾丽娅留给他的东西都是很美好的。然而越是如此,才越觉得触目惊心,他更多的时候会梦见神明,那个将他拯救了人,也是他家族的毁灭者——白兰·杰索。那成为了一种信仰,一种单纯的希冀,幻骑士自己可能还没有搞明白自己爱上的究竟是白兰这个人本身还是那场奇迹,他完全将其符号化了,但是自己不承认。他想,那个人给他的情感是如此炽热,完全胜过了吉留涅罗给他的。

 

他曾躺在隔离区,经历希望到绝望的转变,人本能对死亡的恐惧,他自信自己将大部分的苦难都经历了一次。那个时候的幻骑士甚至不再拒绝病友的手。指甲盖里从未洗净过的污秽与血迹,他完全消弥去了心底干呕的抵触,又或者怜悯之意:现在我们是处境相当的人,在这布满病菌的将死之地共勉。幻骑士并不是天主教的信奉者,也很少去看关于这类神秘的事物,只是保持着基本的常识作为了解,剑士不信奉神。

 

他在前半生大部分的时光里是没有同伴的,努力向上攀爬和成长的唯一途径只有手中的剑,他坚信自己的力量会用来做更伟大的事:或改变世界,或成为自己,不再受命运摆布。那个时候的他就听腻了歧视的话语,人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以相信的也只有手中的剑。他从来不信神。

 

却在那时,他的病友问他,神明是不是将我们抛弃了。幻骑士没有正面回答他,毕竟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自己只是这片土地的游历者,在不恰当的时机来往此处,继而染病,就算这里真的有神也不会保佑自己。说起来有些好笑,他已经开始将希望寄托给不存在的神身上了。幻骑士用新学会的当地俚语同那个人说,
“我们会活下来。”
 
这里有最简单隔离区。把确认染病的人都推进铁丝与军队围城的圈内,新搭起的帐篷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花。他最开始被关进这里的时候,在这放眼望去无际的白色中感到一丝晦涩之意。他本只是旅行,想看看更广袤的世界。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轻狂到可以自信同艾丽娅他们辞行然后一个人再踏上长达几个月的旅途再归乡,却没想到会因为路过饮用一杯当地的水而陷入泥潭,与相同的感染者一起被隔离此处。在确认感染后,所有的通讯都被阻断,幻骑士的道德感也不允许自己身负如此致命的病毒后还悄然离开此地。最好的病毒专家已经都在此处,离开了也是必死的局。
 
与其同住在这不足几平米的狭隘的,是当地的病人。幻骑士不想理会他们,那份从眼底深处烙印着的脆弱与恐惧,颤颤巍巍形骸将枯的模样使他厌恶:自己绝非瞧不起贫穷,瞧不起苦难,他只是觉得这幅向命运低头的模样可笑。这瘟疫来得太突然太猛烈,虽然有着居高不下的致死率却不是毫无希望,幻骑士打从心底觉得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类人。

 

那是一种信念——自己并非天赐的宠儿,如今所有的成就与强大皆是用双手自己夺回,故此他毫无畏惧。那些人吹嘘的过于夸张,这种小感冒的般的症状,若非突然的发热也不至于被边境拦下。
 
幻骑士听得懂他们说的话。
在彼此审视一番后,因为他是外乡人,那些人也不认为幻骑士能够听懂这边土著的语言而开始畅谈。幻骑士只是听了长长的一串名字,名单上的部分人今天死了。他坐在属于自己的床位上,抱剑输着点滴,冰冷的触感可以唤回些理智,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

 

他想,我是剑士,我还要回去,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然而恐惧只需要一个瞬间。幻骑士见过死亡,他曾走过叙利亚的战场,也曾面对过各种艰难的任务。死于他剑下的恶魂被长剑一分为二时,满地的血浆和各异的脓液连同内脏裸露在外,他也不曾迟疑半分。就在这假寐不过半个小时的短暂间歇,同一室病情最重的一人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仰躺于床,死了。那一口血直接溅到了帐篷的最顶端,晕染出点点的猩红,周围的人没能幸免于难,衣服上的点红得刺眼。幻骑士看着他们尖叫,再看着全副武装的护工将皮肉都绽裂腐坏的尸体抬走。
这份绝望在场下的每一个人的头顶打转,幻骑士被这苍蝇烦到头昏耳鸣,干脆闭上眼寻得个清净。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深夜。局促拥挤的黑暗中幻骑士被一种难言的疼痛唤醒,几乎要迸裂开的血肉之苦只留他本能在干呕欲望涌上来之前用一旁的枕巾掩住了口鼻才让床单幸免于难。眼泪和要取他性命的毒血不受控制流下,这份生理上的压迫转化为脆弱,他突兀畏惧起白日他人惊恐的目光而不敢吵醒他人。在这狭小的床上,夜色下黑色血液浸湿掌心的瞬间,幻骑士抬起头趁着昏暗的光看到了顶上白日留下的血迹。

 

他后悔了,他被这蔓延的恐惧感染不能自已,仅一夜就加重的病情让他如此不安。这种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病重与死亡的威胁仿佛在说他怀揣的自信简直可笑。
幻骑士不能接受。
 
他开始与“室友”们交谈。在这彻夜的难眠后,幻骑士意识到自己需要慰籍,需要可以支撑自己的信念。那些人和他说,思盖欧福泽大地,它会保佑它的信徒。幻骑士想起自己是无神论者,坚信人定胜天,然而在生死面前他第一次屈服了:他说,还请神明倾耳听。
 
悄然擦去从口鼻流出的血液,帐篷越来越宽敞了,在第三天他和仅余的室友一言不发坐在各自的床位。幻骑士想逃离这里。这个想法仅出现了一次就无法消抹,在此刻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了。剑意,信念,责任,自己这将屈辱而死的性命,他抱起自己的剑戴上指环,将手上的针管拔去,希冀能用幻术从层层封锁下逃离。匍匐的虫没能爬出瓶子,在奔跑的中途被命运之手的图钉贯穿,留下白色青色透明的血。溃烂的皮肤和腐败的血肉无法支撑他奔跑,幻骑士被人抬回,并没收了所有的武器。
 
所以他不再拒绝那个人的手…即使是肮脏与不堪的一双手,在这时,留在这里活着的人只剩他们二人,这也是支撑他的唯一动力。那句话是对那个人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外面的病人挤作一团哄抢清晨的物资,又有几个人死在了枪声中。他们目睹黑紫色的淤痕扩大蚕食彼此健康的皮肉,对将死和未知的恐惧尽数掩埋在雪白的绷带下,却完全遮盖不住渗出的斑斑血迹。这位室友被病毒感染的喉咙嘶哑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音节,吐露的每一个字眼都在消耗仅剩不多的生命,只能转化为沉默的泪水。
神明没有抛弃我们。
 
那个本地人死了。幻骑士从守卫那里听闻,这里所有人都会死,如果那些专家不打算继续来这里研究,秉持着人道主义,他们会在最后一个患者死亡时再一把火烧了这里。孤寂与绝望。幻骑士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去想谁,他怀念少时暮雪下冰冷的剑痕,怀念家族的友人,怀念死于他剑下的亡魂,怀念自己对于未来的憧憬。他想起那年寒风猎猎,他举起剑,对他人说,我要命运向我俯首。可他从未真正战胜过它,它如今还在嘲笑幻骑士——自以为是的天真,你从不是命运的宠儿,因而它赐予违逆者一死。这凌驾众生的力量太浩瀚,自己是蝼蚁,是尘埃,他的剑术在这样的结局前毫无作用。

它甚至还要惩罚他,幻骑士想,所有的自以为是化作它惩戒自己的鞭条,自己不仅得不到救赎,病情的加重速度还前所未有。


这里只剩下了幻骑士一个人。短短几天就恶化,被推进单独的隔离间,输液的滴答声隐晦地回答着,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药物只是徒劳延续着迟早会降临的死亡,不能动弹分毫的幻骑士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脑海中是曾经因为自己而死的人,那些人在临死前会不会也是如此绝望?这裹满绷带无力冰冷的手在说他曾经的信仰所坚定的力量都是笑话。三个日夜,无端的高烧后是日益虚弱的身躯,已有的伤口久未愈合,甚至渗出浅色的脓水,呕血是一个信号,以肉眼可见表面的皮肤就逐渐溃烂。他知道到最后他会和他们一样,在器官衰竭的终末炸裂开的血肉,从口鼻眼耳无不浸染鲜红。
 

他曾在新的研究员来到这里时燃起了希望,据说是带来了有一些效果的药,他把希望捧出来,然后等待那些人能把他从这个地方救走。

“这个人已经病重到没有救了,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治疗了。”幻骑士等到的只是一句掐灭他希望的话,他不可能活下去了。所有的心态与理智都彻底崩盘。

也就是在那样的一瞬间,他开始憎恶。心下的阴霾被棚顶的“苍蝇”无限放大,他是不该死的,自己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寻求巅峰的道路仅差最后的线条。他开始怨恨那个给他递了一杯水的妇人,开始怨恨命运,这样的私情与破落的道德与往日大相庭径。他自暴自弃了,那算什么?要死的人是我。

 

那个时候的他们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不,不会。幻骑士在这一刻异常清醒,哑口几欲破出的话语噎在心头:塌了,塌了,全部都塌了。他在这个地方丢了尊严,丢了自己的剑,丢了尊严,接下来会继续丢掉生命,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全部塌掉了…他和那些人不一样,自己不仅保全不了自己的尊严,还要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我要死了。没人听见我在哭。”


直到濒死的信徒确信于抵达天国前见到了神明。

……

 

这是只属于幻骑士的噩梦。他没办法把这件事告诉吉留涅罗的人,属于他的高傲以及一个隐晦的秘密。即使是他唯一也是最亲近的友人也无法开口,他不知道自己许下的诺言将来要兑换什么,而这种事又该从何说起。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和伽马开始有了隔阂,一堵幻骑士自己亲自建起来的高墙。他在那之后没有再见到白兰,只是知道自己成为了一枚暗棋,以待来日。幻骑士只能隔着时光用回忆叠成滤镜,就像最开始说的,他信奉了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位神明却浑然不自知这已经成为一种疯狂,直到吉留涅罗与杰索家族正式敌对时他见到对方的首领,才恍然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以及会做什么。

 

他实现这一梦的唯一途径就是报答那位已经被他神化的白兰·杰索。幻骑士依旧记得那场由鲸鱼浮出海面喷涌而出的水花落成的淅淅沥沥的雨,呼吸交接的瞬间感受到生命的喜悦。铁锈打磨过的伤疤也覆上了新生的际遇。身上原本用来裹住腐烂表肉的绷带被解开,露出不带一丝疤痕无暇的肌肤。神明带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奇迹将他拯救,从死神的边缘拖拽回他的性命。

他记得用颤抖的手将身上的绷带悉数解开,脚趾踩在柔软布料上的触感:这不是幻觉。那个时候的他几乎扼制不住体内汹涌澎湃的情感,感谢神明憧憬神明信仰神明。没有词汇可以形容此刻心中掀起的巨浪,死里逃生的庆幸与难以置信的疑惑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任何言语来细述。所以那个时候才说他还太年轻,所有的情感都是炽热且极端的,完全不考虑后果的一腔孤勇飞向火光,时间回到现在,他的心依旧没有长大。

他决定报答这份神迹和恩情——即使是在杰索家族与吉留涅罗开战的当下。他已经下定决心将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全部倾献于神明作为回报。那个人实在是太耀眼了…那份可以战胜命运的绝对的力量,成为了取代他之前剑意的新的信仰。幻骑士决定要用最诚恳的姿态向他俯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比如他口中所言的一点点小见证。

 

“我记得你的家族便是守护着大空彩虹奶嘴以及玛雷指环的吉留涅罗家族,是吧?”高台上的人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幻骑士点了点头,颔首。

“既然你想要向我宣示忠诚,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吧。”

“您是想要我…杀了曾经的同伴吗?”幻骑士并不意外,他只是再次确认着即将发生的现实。

“小幻做不到吗?”

 

幻骑士来此之前已经在路上把所有思绪都理了一遍,现在他是坚定着信念来到这里的、在清晨牵着一匹马来到这处秘密基地之内会见神明。现在,幻骑士抬起头,对白兰露出一个微笑,眼中是抛却过往的觉悟。

“遵命。”

那件事即是背叛吉留涅罗。现在幻骑士将做绑架死神的西西弗斯,至于将要面临的未来和命运,那都是他所存的信念。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他已经完全偿还了艾丽娅恩情的世界,他看守着这位首领直到死亡,最后时刻还去将对方的继承人带回。他什么都不欠下了,前方是一片光明。这世界上,忠诚用来背叛,情感用来怀疑,唯一永恒的就是高悬的光明。幻骑士坚信抛弃过往选择新的服从者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命运的车轮哪怕辗进泥沟,他都没有任何怨言可说。

 

伪装出重伤的模样趴在马背,柔软的鬃毛和温热的背脊并没有让他昏昏欲睡,相反,幻骑士握紧了手里的剑。

他感到内心一阵炽热。

 

——6

 

“幻骑士!”

在幻骑士带着满身伤痕倒在地上后,家族的人开始围过来,有人去抬担架,有人去搬急救箱。伽马喊着他的名字奔过来时,幻骑士还在恍惚。在马背上颠簸途中出神,去想接下来要做的事,通过回忆抛却软弱。

回想几年之前,他们一起坐在厨房外的圆桌旁,门里能够窥见艾丽娅的身影,幻骑士起身去帮她的忙。接过木勺盛出滚烫的浓汤,然后因为份量的不同和伽马拌嘴。他们常常如此、为一些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一些决策的事情吵架,然后别扭地在艾丽娅的注视下和好。幻骑士想:我们为什么和好?伽马,我依旧不赞同你的观点,你也同样觉得我固执,我们和好是因为艾丽娅。

那时候艾丽娅还在。

这个新的驻地看不到花,只有灌木丛与落漆的墙壁。现在她不在了,幻骑士也为这份背叛找到了其他的借口。为什么选择白兰大人,而不是这个相处更久的吉留涅罗?

 

伽马,人与人的情感与链接好像也没有那么伟大,它阻挡不了分离,无法阻止命运,当死亡降临时,没有什么东西不脆弱。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救赎?幻骑士眼睁睁看着这些崩塌,两次,其中一次甚至是在我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比伽马更有资格讨论这些,伽马可以把公主当做一个替代品,也许没有,继续对着艾丽娅留下来的事物效忠。幻骑士永远做不到,即使没有白兰这件事也不有什么改变。

 

“为什么…幻骑士,你这么强,为什么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幻骑士觉得伽马的问题有些讽刺,他回想起不该回想的记忆,即使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剑士,又能有什么用,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什么用都没有,伽马。

“我去和杰索家族的首领谈判……有一名剑士阻挡了杰索家族,如果我可以击败他,杰索家族就可以保证三年内不再骚扰吉留涅罗……”这是幻骑士提前编造好的借口,他说出来时,突然就想,如果这就是现实该有多好。

哪边是梦境,哪边才是现实?

“笨蛋!”这是伽马的怒意,“你怎么可以独自承担…万一你死了,幻骑士,万一!”

幻骑士觉得心口很冷:伽马。断了的就是断了,你可以填平河沟,却对裂谷无可奈何。

直到尤尼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你的想法,我已经全部都明白了。”少女说。

幻骑士记得那种眼神。明媚的色彩下是如浓墨般厚重坚毅的灵魂,怀揣的觉悟将自己的卑劣捣成泥,他无法不向那种震慑低下头颅,一次又一次。他再次想起艾丽娅,他再次想起,那个时候艾丽娅还在。幻骑士所钦羡却又永远无法达到的纯净。

 

他没能杀死任何人,只因为如同鼠妇看到亮光后趋于本能缩回黑暗冰冷的石缝,却又对光亮本能地热忱的那个眼神。

那个时候,他真的是抱有杀死他们的觉悟的。而他没有想到,对方眼里关于“守护”的执念远超自己的杀意,它迫使幻骑士去承认一件事——就是他的信仰在一瞬间向那份执着的守护落败了。

 

这算什么……?

在任务失败后,幻骑士在等待来自神明的惩罚时,用手掩面,这算什么……?

 

——7

幻骑士身上还缠着一些绷带,在会议后伽马就一直在独自饮酒。他看着伽马端着酒杯起身,目光从那头耀眼金发下移,宽厚的背脊,转身时只映下他一人的眸光,以及同自己告别时的叹息。从杰索家族回来后,伽马就彻底颓废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公主会变得像是换了一个人,而自己守护的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

“幻骑士。吉留涅罗马上就要消失了。”

“……我都知道了。”幻骑士自舌尖察觉到麻意,灼热之感油然而生。想要同伽马说些什么,在对方前往真相之前。

“伽马。”
幻骑士在伽马出门前喊住他,伽马也回头看向幻骑士。

酝酿的词句到了嘴边又停滞不决,与外面晴光大相径庭的是心底雷声作响,闪电跃动的瞬间事物的黑白轮廓都变得清晰。在幻骑士心中从未停过的雨水避着屋檐扫进门内,染湿了他金色的发和同海水湛蓝的灵魂。伽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在下午的通知来到时,伽马就会知道谁是叛徒。

吉留涅罗压得幻骑士喘不过气,他也想要出去走走。幻骑士看了眼外面的晴天,对伽马说,
“要下雨了,记得带伞。”这是他出行前和伽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伽马说外面艳阳高照,即使真的在片刻有雨水滴落,八成也只是吉留涅罗第一的幻术师又在对他搞不着调的小把戏。

幻骑士一个人去到了吉留涅罗的后花园。在谈判结束后,所有人又都回到了这个最开始的地方收拾行李。下雨是自己一个人的错觉,是伽马不理解的,独属于幻骑士一人对即将面临的黑暗。伽马会在这个间歇,得知幻骑士已经效忠于白兰、背叛家族的事实,这难道不是一场足够轰鸣的雷雨吗?幻骑士用手指轻扣石制桌面,目送这可以算得上另一种含义的永别。

 

这个地方哪里都埋藏着回忆。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从少年到青年,从稚嫩到完整的自我。幻骑士记得自己曾经用幻术把蜜蜂变成蝴蝶后害得野猿去扑蝴蝶结果被蜜蜂蛰得满头包,然后与指示太猿偷偷买酒的伽马一起站在这里挨艾丽娅的训。明天这里会怎么样呢,这里就不属于幻骑士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到那些人难以置信与憎恶的表情。

 

直到天空真的开始下雨了。

轰鸣的雷声,这份属于自然的喧嚣,却让幻骑士腾升出一股现实感。宛如自己这位曾经的好友一样,裹挟着独属于他的骄傲与躁动作响。幻骑士并不讨厌他。这是幻骑士后知后觉的事。这份复杂情感化作神明手中打结的绳摆扭动,最终浸泡进命运酿成的酒,幻骑士喝下一口,感到一阵好笑。

 

伽马还记得在他陪同公主去杰索家族驻地时,对方的首领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容。

“你们的守护者看起来并没有来齐。”

那个时候伽马是怎么说的?他还在偏袒自己的好友,同样怼回去一句,“托某人的福,我们的雾守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

 

伽马想,自己是傻瓜。其实也不是,所有人,整个吉留涅罗都没有想到家族的叛徒会是幻骑士。他自己是最大的傻瓜和输家!伽马砸碎了酒杯,坐在满地狼藉的房间里,手上的指环一直在跳跃着电光以示他的愤怒。

幻骑士。幻骑士!


维系的关系也即将走向崩塌,被人撞击破开的木门,如幻骑士所偿晴空骤降成猛烈的雨。伽马踩着泥泞,在用球杆指着幻骑士的脖颈质问的时候,幻骑士望向了这铺满整片天空的混杂悲伤与愤怒的电光,庆幸自己能够终于察觉到他人情感。对方认真起来发狠的模样,雀跃电光于自己指尖染上焦感,自沸腾的血液与热感,无不印证:

伽马对幻骑士是特殊的。

这双手能够做什么,亲手隔断这份联系后,幻骑士觉得连对方扭曲的面庞都变得可亲。他对对方所想的一切都明了于心,对自己的背叛流露出的失望和希冀自己能重回他们身边接近恳求般的态度,拔刀相向时能够冲破理智禁锢的怒火和不甘,幻骑士全部都不动声色看在眼里。他与他终于彻底认知到了理念上的不合,远甚艾丽娅死时的冲突。

幻骑士想到很多东西。

连第一次见面时交换姓名的时候都想到了。但是,但是。无论是多么深重的情感都将有一日化作飞烟消散,没什么是不可忘却不可原谅的,这世间极致的爱恨都不能免俗。幻骑士从他人的身死上学来了太多人为无力的伦常悲剧,发酵酿成了现在冰冷的自己。

“幻骑士…!背叛于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伽马何尝不是?他们都已经不再是那个会一起躲在地下室和楼梯下面偷喝买来的劣质酒的少年,他只是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这冲突会到如今这一步。

幻骑士听着他的质问,也点燃了指环上靛色的火焰。透过被新的神明点燃的觉悟,看向他——自己曾经心里暗暗的渴望某种情感。曾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化作昨日尘埃,万物在我眼里成了永恒不变的灰白。他选择将这份关系转化为淡漠,拒绝了伽马的恳求。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

“为什么我们会到如今没有什么好说的地步?”

伽马愤怒,但是没有全然失去理智,他依旧记得:我们曾依靠过彼此的后背并肩作战交付全部的信任,也曾把酒言欢两个醉鬼搀扶着回到家族,都认为对方是自己守护家族必不可缺的另一个自己。

 

但是对幻骑士来说,在这片刻的悲伤,踊跃于他心中的沉闷完全被另一种情感替代:我现在拥有的东西已经足够将这份过往悉数取代了,白兰大人赋予我的意义远比这份情感来的真切。

神明不只是神明。他看中的从来都是现实与自己的内心,幻骑士为了证明它可以牺牲更多。忠诚用来背叛,情感用来怀疑,唯一永恒的就是高悬的光明。抛弃过往选择新的服从者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好像在哪里说出过相似的话,感受到相同的炽热。应证他与向他奔来最前方的某人注定辜负、决裂。这不是偶然,是从最初来到吉留涅罗与眼前这个人认识开始就已经埋下的荆棘,它到了发芽的时候。
幻骑士与伽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他们出现了口角,然后秉持着彼此心里的骄傲在打了起来。比起刚来到这里的幻骑士,伽马显然拥有场地与人脉的优势,从最开始的时候,幻骑士讨厌伽马。

信任的建立用了很久的时间,一起出过的任务的数字与喝光的酒瓶叠得那么高,他们在共生死的战场上交付信任与后背。

幻骑士最不想承认的,就是他曾真的以为,有一天自己会和眼前人到缺一不可的地步,成为真正的兄弟。


“因为你的问题没有意义,伽马。”幻骑士说。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一起承担?我为什么早点不能告诉你?即使伽马在他意料之外跑在最前面,担忧没有作假,可失望还是涌上来冒出发臭的泡沫。

我们曾经相互理解,我们曾经相互陪伴,被时光蒙上一层灰黯之后,我们因为是“我们”,所以对这注定之日才感到难过。你明白了吗?幻骑士对上伽马的眼睛,像乌云与闪电交叠的蓝色,担忧与疑惑,这让幻骑士叹息,也使幻骑士觉悟:你看,都到这一刻了,站在悬崖边上了,他还是没有看到我眼中看到的注定的结果。

 

长剑与球杆相接,兵器碰撞的声音。

他们现在只有打一架,然后赢的那个人就有提问的机会。即使是艾丽娅在的时候,他们也是如此解决矛盾的。

现在艾丽娅不在这里,尤尼也不在这里了。这一场战斗无关吉留涅罗,无关艾丽娅,无关尤尼,无关白兰,仅仅是属于幻骑士与伽马的理念之争。


幻骑士就着自己与他的关系左思右想。他曾认为,自己与伽马的那份情谊是无法被割舍的,即使在初背叛之时也会以对他为首的过往在片刻有些许留恋。在真正开始动手后,幻骑士发现倒是自己错了,他对人际的淡漠远超自己所想,他可以是伽马,也可以是阿尔法,他所憧憬的并非伽马带来的友情本身,而是那个时间的自己。

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即便是自己与伽马。

思绪顺着剑柄上盘旋的红绳环绕又飞回,在掌心揉捏成数不尽的碎片。幻骑士曾和伽马共同走过一段路,升起过热烈的情感和欲望,过去的一切都烙上对方的影子永远无法遗忘,为这么浓郁的羁绊而兴奋而悸动,用攥紧的双拳掩盖心底的波澜任由血迹自掌心滑落。

球杆被击落。

 

幻骑士的剑插在伽马的一条手臂上,将人钉在地面不得动弹。他同样受了伤,和伽马两个人从室内打到屋外,破坏了一大片的花圃。两个人淋着雨,一个躺着,一个弯着腰在大雨中彼此对视。
即使不曾失去,我们也迟早会变成这样。

现实在觉悟中明晰。在背叛事实的间隙,这份火热来去皆如光迅捷,会顺着指缝逃脱留下或多或少或重或轻的伤痕,摊开手尽是被自己指甲挤压出的血痂和新旧交叠的疤。

幻骑士想,终有一日这些伤会愈合,疤痕也会淡去,被时间的沙漠吞噬殆尽。连同最后的欲望和梦想,在这颗冰冷的心装下另一份信仰以后。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伽马的眼睛,雪白的剑刃,漆黑的球杆流下来,夹杂着不知道属于谁的猩红血迹融入水中化成淡淡的、能闻到锈味的淡粉色。

 

幻骑士拔走了剑。

伽马用最后的力气将幻骑士踹开,半跪于地倔强支撑身躯,在幻骑士淡漠的目光中,终于理解了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太晚了。

 

太晚了。幻骑士握紧手中的剑,叠转的淡漠,取代的加持,浮现于他眼中的不再是自己与吉留涅罗的过往,而是在将息之时却无人拯救的现实。

动摇只维持了一瞬间,此时此刻幻骑士感受到的只有夷愉。越是特殊,越是舍不得,越是珍重,为信仰牺牲时才越见诚意。伽马肩膀上的剑伤涓涓流血却不至于置死,比起他当日承受的绝望不足万分之一。将由衷的痛苦转介于他人竟是这般愉悦,幻骑士闭上眼,决定不再任由雨水淹得双目刺挠。

“太迟了,伽马。在你与神明之间,我必须舍弃你。”

 

可伽马要怎么告诉幻骑士?在这样一场决裂的战斗之后,他要如何告诉幻骑士,他恨的不是幻骑士背叛了家族的这一行为,他真正恨的,是作为挚友的幻骑士从未将这些隐含的想法告诉自己分毫。友情与家族之前的情感成为了笑话。

“幻骑士,你这样对得起艾丽娅吗?”

“我们都没有资格谈论前任首领。”幻骑士说。

“……我们谈不下去了。”

 

伽马最终对幻骑士说,

 

“永别了,我的兄弟。幻骑士,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永别了,我的挚友。永别了,我后背的另一半。

幻骑士也告诉伽马,

“永别了,过去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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